《失落航線:薄荷島的最後訊號》(小說)

前言

每個人,心裡都有一座島。

有人逃離,有人留下。

而有些人,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——直到一杯咖啡,或是一張來自遠方的明信片。


十年前,一架航班在熱帶風暴中失聯,航跡驟然從雷達上消失。官方的調查早已結案,新聞與網路論壇的喧囂也隨之沉寂。對大多數人來說,那不過是歷史上又一宗冰冷的數字與座標。

但於我,這不只是一串冰冷的數字與座標。因為那架飛機上,承載著我的一位摯友——莉歐 (Lio)。

年輕時,我是一個遊走於世界各地的熱愛咖啡的旅遊者。我迷戀每一顆咖啡豆背後的故事,每一種沖煮方式所蘊含的文化。而莉歐,是那個總能將我對異國的好奇,轉化為一場意想不到的冒險的夥伴。 我們一起在陌生的城市迷路,在寂靜的山谷中尋找傳說中的咖啡產地,貪婪地品嚐著不同風味的咖啡,聆聽著當地流傳的神話與古老信仰。 直到那場飛行,她如同斷線的風箏,消失在南方的天空,而我,選擇在台北的一隅,用一杯杯咖啡編織著我的旅途記憶。


多年後,我在台北開了一家名為「Ontheway Cafe」的咖啡館。這裡不僅是我個人的停靠站,也是許多懷揣著不同故事的旅人駐足之地。每一杯端到客人面前的咖啡,都像是一段旅程的切片,承載著我曾經的風景和相遇。我試圖用咖啡的香氣,鎖住那些不安的靈魂,在緩慢流逝的時光中,尋求一絲平靜。

有時候,客人會好奇地問起店名的含義。

我會微笑著回答:「人生就像一場永不停歇的旅程,而咖啡,總能在每個轉角帶來片刻的溫暖。」


直到某天,一封沒有署名的明信片,帶著潮濕的海風氣息,悄然寄達——模糊的沙灘,翻湧的浪花,以及一行熟悉的筆跡:

「它沒有沉入海裡。真正的答案,在島的南岸。或許,那裡也有你從未品嚐過的咖啡。」


那一刻,我手中的咖啡豆幾乎滑落。莉歐的字跡,如同一個塵封已久的咒語,瞬間喚醒了我內心深處那份對未知世界的渴望。我知道,這不僅僅是關於一個失蹤朋友的線索,更像是一張通往另一個隱藏世界的入場券。

這不再只是一場單純的尋找。

這是一次穿越記憶與遺忘的旅程,一次對過去友誼的追溯,也是一個咖啡師對未知風味的本能探索。

而這次,當我再次背起行囊,離開熟悉的咖啡館,踏上前往南方的航班,

我尋找的不僅僅是一個答案,

更是為了理解,那些被咖啡香氣所掩蓋的,更深沉的連結與選擇。


「最好的咖啡,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被發現。就像最好的故事,往往隱藏在最深的記憶裡。」

——莉歐曾經在某個遙遠的咖啡莊園,對著夕陽這樣說。


第一章 薄荷島的晚風

那天早上,Ontheway Cafe 的玻璃窗上映出淺藍的天空。台北的街道還沒完全甦醒,手沖壺裡熱水傾瀉的細微水聲,與咖啡豆被磨碎的低鳴,在安靜的空氣裡顯得格外清晰。


我坐在靠窗的那張熟悉桌子,面前放著我的筆記本,以及那張邊緣已開始泛黃的明信片。

明信片上,是一片模糊的沙灘與海浪。背面,莉歐那獨特的字跡清晰地寫著:

「它沒有沉入海裡。真正的答案,在島的南岸。」


十年了。那場飛機失事,那段被時間塵封的失聯記憶,還有那個我曾以為再也喚不回的名字——莉歐。我曾說服自己,那些不過是歲月沉澱的回憶。直到這封明信片,一張薄薄的卡片,卻如同一道閃電,將沉睡的過去驟然撕裂,強力喚醒。


「今天咖啡味道有點不一樣。」一位每天準時報到的常客笑著說,打斷我的思緒。

我回過神,將心神從遙遠的記憶中拉回。

「『新豆子,來自尼加拉瓜。』」我隨口應道,目光卻忍不住掃過明信片。他點點頭,話鋒一轉:「『上週那個外國旅客說啊,你的店讓他想起東南亞某些島嶼的咖啡館。他說,這裡有股旅行者的氣味。』」

我笑了笑,沒多說什麼。或許,這股氣味正是那些我刻意壓抑的、流浪的靈魂留下的印記。


店裡的牆上,掛著幾張我年輕時旅行的老照片——緬甸寺廟的金頂在晨光中閃耀、蒙古草原上我與駿馬的剪影、尼泊爾蜿蜒的山路。還有一張,拍攝於菲律賓的某個無名海岸,照片中的莉歐背對著我,笑聲仿佛穿透照片傳來。


夜色漸濃,最後一名客人帶著咖啡的餘香離開。我關上玻璃門,清脆的碰撞聲在寂靜中迴盪。一陣晚風透過門縫吹進來,帶著一絲淡淡的鹹味,那是海洋的氣息,也是久違的召喚。我知道,這不是錯覺。沙灘、飛機、神像、島嶼——這些零碎的片段再次在腦海中浮現,變得異常鮮明。


我打開筆記本,指尖輕觸著頁面,那份對未知和歷史的渴望,隨著莉歐的筆跡再次被點燃。我曾試圖將這份熱情鎖進咖啡館的日常裡,如今卻明白,有些呼喚是無法被磨平的。我在空白頁上,用一種近乎古老地圖學家的嚴謹寫下:

行程:薄荷島。目標:南岸。尋找:FJ406殘骸與失落的真相。


幾天後,我將咖啡館的鑰匙交給信任的夥計,重新背起那只塵封已久的、曾在南美洲和中亞跟隨我無數個夜晚的背包。這次搭上飛往宿霧的班機,我的心境與過往截然不同。這不再是為了旅行,更不是為了逃離。

這是一場為了挖掘被遺忘的歷史,為了莉歐,也為了我終於必須面對的,關於「留下」與「守護」的終極問題。


第二章 消失的航班編號

島上的人不太愛說話,特別是當我試圖提起「FJ406」的時候。


早餐時我試著向旅館老闆娘詢問這個航班的事。她的笑容僵了一下,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,迅速轉移話題:「先生,今天的風很適合浮潛,你要不要……參加團體行程?」那語氣溫和,卻帶著不容置喙的疏離。

我搖搖頭。

走出旅館後,我帶著地圖獨自往島南走。沿途的攤販、居民、甚至計程摩托車司機,都用一樣的表情對待我:客氣、但有距離感。彷彿我無意中說出了什麼不該觸碰的禁忌詞彙。


但我知道我沒看錯。昨晚那塊殘骸上的字跡清清楚楚,是「FJ406」。這串字母與數字曾在我腦中沉睡多年。當年新聞說這架飛機失聯於天候惡劣中,全機失事、無人生還。莉歐,是那趟航班的其中一位。

她說要去拍一部飛行紀錄片。臨行前傳來的訊息,字裡行間仍跳動著她那股天真而狂熱的勁頭:「我會帶回來整個天空的故事。」我一開始真的以為她只是晚回來。後來我才明白,有些人一旦離開,就不是「晚點再見」的問題了。

直到我收到那張明信片。那串筆跡,是我們當年一起旅遊時用來寫下小遊戲線索的風格,一模一樣。

這一切,不能只是巧合。


中午前我來到了一家沿海小咖啡館。點了杯黑咖啡後,我打開筆電,連上網路。網速不快,但勉強能搜尋。

我搜尋關鍵字:「FJ406」、「失事地點」、「未發現殘骸」、「航線記錄」。

出來的幾乎全是過時的新聞與冷卻的陰謀論討論串。然而,在一個早已沉寂的匿名論壇上,一篇舊貼文卻讓我心頭劇震:

「Sapang Laya 不是普通的禁林,那裡被當地人稱為『封鎖之地』。曾經有飛機迫降在那邊,據說還有人活著走出來……但從此消失。」

「當地人不敢靠近。據說森林裡晚上有火光,有人聲。還有人看見穿著空服制服的人影。」

那則貼文時間標記在七年前,作者名稱是一串無意義的數字,帳號也早已刪除。

我心臟開始狂跳。Sapang Laya——我昨天發現殘骸的地方。

莉歐,有沒有可能……真的曾經活著走出來過?


我在咖啡館對面雜貨店買了一罐驅蚊噴霧和幾瓶水,再次回到昨晚那片沙灘。

陽光下,金屬板上的字跡依然清晰,潮水已將腳印洗平,但我牢記著當時的方向。

我背起背包,義無反顧地沿著椰林與濃密的藤蔓向內走去。

這次我不只是為了確認殘骸是否屬實。

我想知道:莉歐,曾經從這裡走向哪裡?

而現在的她……又在哪裡等我?

我踏入林中,第一步,彷彿踏進了另一個與世隔絕的世界。


第三章 禁忌之地

我踩過濕滑而厚重的地毯苔,林子漸漸收緊,頭頂的枝葉濃密如蓋,只有斑駁的光線從縫隙中篩落。空氣中浮動著潮濕與腐葉混合的泥土氣味,帶著一種原始而壓抑的沉重。

Sapang Laya 的名字在島上幾乎沒人敢說出口,像某種不祥的符咒。可我現在,就站在它的邊界,深吸一口氣,將恐懼壓下。

沙灘那片飛機殘骸早已隱沒在身後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越來越幽靜、也越來越神秘的森林。

我的腳步聲、昆蟲振翅的細微聲響、風吹過枝頭的顫音,都清晰得讓人毛骨悚然,彷彿被放大數倍。


就在我以為自己徹底迷路時,一道細微的聲音在左前方響起。

是鞋踩斷枯枝的輕微斷裂聲。

我反射性地躲入最近的樹後,屏住呼吸,心跳如鼓。畢竟我對這種追蹤與反追蹤的戲碼並不陌生,過去與莉歐在叢林中「尋寶」時,我們曾多次以此為樂。


沒幾秒鐘,一個背著包、穿著土黃色連帽外套的身影走進我視線。她似乎沒發現我,正低頭記錄著什麼。她走得很小心,每走幾步就停下觀察腳印,動作俐落而警覺,像個經驗豐富的追蹤者。

我不自覺往前靠近,腳下卻不慎踩裂了一根枯枝。

她猛然轉頭,眼神像刀鋒般凌厲,質問道:「你跟蹤我?」

「不,我……我只是……」我舉起雙手,示意自己沒有惡意。我心想,這種開場白總是這麼的……缺乏創意。

她沒有給我解釋的機會,語氣冷硬地打斷我:「你為什麼會在這裡?你是遊客?」

「我在找人。」我盡量讓聲音平穩,「十年前的FJ406航班,有個人叫莉歐,是我朋友。我收到一張明信片——」

她的臉色驟然一變,視線從我臉上迅速移到我背上的背包,警惕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動。我注意到她眼神中那抹轉瞬即逝的複雜情緒,這讓我的直覺告訴我,她知道些什麼。

「你說莉歐?」

我立刻點頭,眼中燃起希望:「你認識她?」

她沒有直接回答,只是轉身就走,背影顯得有些匆忙。

我遲疑了一下,然後立刻追上她:「你真的知道她嗎?拜託,我來這裡是因為她可能還活著——」

她終於停下腳步,緩緩回頭,眼神深邃而複雜。她的目光掃過我,像是在評估著什麼,最終,那份警惕中透出一絲疲憊, 她只說了一句話:

「跟我來。別出聲音。」


我們穿過一段被荊棘與藤蔓幾乎徹底遮蔽的山徑,最後來到一處隱蔽的凹谷。她蹲下身,撥開枯葉與泥土,一塊斑駁的金屬片頓時浮現。

那是飛機機體的一部分,仍能辨識出上面的內部編碼與模糊的座艙標誌。

「這是他們掉下來的地方。」她低聲說,語氣裡透著一種超越年齡的沉重。

「他們?」我疑惑地問。

「整架飛機沒掉進海裡。部分艙體在這裡迫降。沒人知道,只有我們……留下來的人知道。」

我盯著她,一個令人震驚的念頭浮現:「你是……那架飛機的人?」

她搖頭:「不是。但我母親是。」

我愣在原地。


她坐在一塊嶙峋的岩石上,輕輕拉開背包拉鍊,拿出一本被磨損的筆記本。

「我母親是考古學者,當年受雇將一批文物空運至大學博物館。那些文物……並不是普通的東西。」

她翻開筆記,指著一張繪有奇異石像的圖畫,筆觸細膩,栩栩如生。

我湊上前去,仔細辨認著筆記上的圖案。那粗獷卻充滿力量感的線條,以及圖案下方幾近失傳的古老字符,讓我的血液隱約沸騰。我曾在大英博物館的私密文獻中見過類似的描繪。

「『Anito,一種古菲律賓靈信仰中的守靈神像。』」她低聲解釋,語氣透著敬畏與警惕:『人們相信它能庇佑村落,卻也能詛咒任何違逆它的人。』」

「所以……飛機失事,是因為……這個?」我難以置信地問。

她語氣平靜,卻字字珠璣:「封印被打破了,它不該離開這座島。」

我聽得頭皮發麻。這超出了我所有理性認知。但我過去在不同文化中接觸的古老傳說,讓我無法輕易將其歸為無稽之談。或許,這就是那些被人類「遺忘」的知識。

「莉歐也在那班飛機上。她如果活著……也知道這些?」

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,只是靜靜地看著我很久,那眼神中彷彿藏著無數的秘密。然後,她緩緩開口:

「跟我來。別出聲音。」她的手輕輕觸碰我的手臂,那份微涼的觸感帶著一種無聲的堅定,像是在說:相信我。


當晚我們在谷中搭了臨時營地。火光微弱,在黑暗中搖曳,將我們的影子拉得極長。我們坐在倒木上,沉默地吃著乾糧,空氣中瀰漫著濕土與草木的氣味。

夜色很沉,但她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被黑暗遮住,反而顯得異常清晰,帶著一絲固執的堅毅。

我試探性地問:「你母親現在……」

「失聯十年。但我相信她還在,只是不想讓世界知道她活著。因為守護,她選擇了隱匿。」

我沉默了。她看著我,忽然笑了笑,那笑容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,卻又帶著一抹理解。她輕聲問:「你為什麼要找莉歐?」

我想了想,望向跳動的火光,說:「大概是因為,我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「未完成」的事情吧。特別是關於朋友,關於真相。 我不想像大家一樣,只靠新聞就判定一個人死了。我想知道她是怎麼選擇留下的——還是,她根本沒得選。」

她點點頭,從口袋裡拿出一枚舊吊墜,遞給我看。

那是個帶著菲律賓圖騰的小圓片,邊緣已經有些磨損。背面,赫然刻著三個字母:

L.I.O

我整個人僵住,心臟狂跳。這吊墜,這刻字……是莉歐的!

她看著我震驚的眼神,輕聲說:「我曾經見過她。七年前,她來過這裡,還救了我一命。」

我握著吊墜,冰冷的觸感卻無法平息我胸腔內劇烈如鼓的心跳。

莉歐——你真的還在這座島上嗎?


第四章 失落的貨艙

隔天清晨,霧氣還未完全散去。我們背著裝備,沿著森林中一條幾乎被藤蔓徹底吞噬的小徑前進。Isla 在前,我在後,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,彷彿踏在薄冰之上。

「你確定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什麼?」我低聲問,嗓子有些乾澀。

「貨艙。」她沒有回頭,聲音在寂靜的林間顯得有些空靈,「那尊 Anito 神像和所有封印符物,都載在那個貨艙裡。」

「你怎麼知道它還在?」

她停下來,轉身指了指前方的斜坡,目光深遠。

「因為我七年前就親眼見過。它一直在那裡,等著被發現。」


那是一個隱藏在深谷底部的斜坡裂口,巨大的藤蔓如瀑布般垂掛,遮蔽了大部分光線。我們沿著濕滑的岩壁小心翼翼地下降,腳下泥濘不堪,每一步都可能滑落。我的運動鞋幾乎無法提供抓地力,但長年旅行累積的經驗讓我在濕滑的環境中仍能保持平衡。

最後,我們來到一片塌陷的泥地前,視野豁然開朗——一架機身破裂、側躺在地的銀灰色貨艙,就這麼突兀地躺在林間,周圍被古老的樹木和藤蔓環繞。它不像是屬於這個時代的物件,更像是從另一個時空被遺棄在此。

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,心頭湧上一種複雜的情緒。


Isla 彎腰穿過一處窄小的裂縫,我緊隨其後爬進貨艙——裡面空氣濁重、溫度悶熱,還混合著金屬鏽蝕與腐朽植被的氣味,壓抑得令人窒息。

我們打開手電筒,光束掃過內部。

成排破碎的貨箱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各處,破損的封條與泡棉包材散落一地,有些箱子上還依稀貼著「博物館臨時存放品」的英文標籤,昭示著它曾經的來歷。

然後,我的目光鎖定在一個傾斜的鐵箱中——它靜靜地矗立在那裡。

一尊半米高的石像,模樣幾乎與 Isla 筆記中的手繪圖一致:無眼、無口,雙手交疊胸前,頭頂有刻痕如祭司冠冕,線條古老而樸拙。

但最讓我雞皮疙瘩的,不是它的外形。

而是——它像是在「看」我。

我移動手電筒的光束,它的「視線」也似乎跟著移動,一種無形的壓力悄然籠罩。

「這就是……Anito?」我低聲問,聲音不由自主地放輕。

Isla 點點頭,聲音壓得極低,彷彿生怕吵醒了什麼沉睡萬年的靈魂:「我們得小心。這可不是你以為的尋常歷史文物。它有自己的意志。」

她輕輕從包中取出一張泛黃的符紙,小心翼翼地捏在指尖,像是在進行某種古老的保護儀式。


我蹲下觀察那尊神像,在它底座一側,赫然有一道深深的劃痕。我用手指抹去灰塵,看見三個刻字:

L.I.O

我整個人僵住,一股電流從指尖直竄腦海。

「莉歐……她來過這裡。她還活著過。」我低聲呢喃,聲音中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。

Isla 蹲下觀察那道刻痕,眉頭緊鎖,眼神複雜。

「她試圖留下訊號,提醒後來的人:這東西不能離開這裡。這是她的警告,也是她的守護。」

「為什麼?」我急切地追問。

她深吸一口氣,從包中拿出一張被塑膠保護的頁紙,那是她母親筆記的一頁複印本,顯然被珍藏了很久。

她緩緩唸出筆記的部分內容:

「Anito 並非單一神靈,而是島上守靈者的象徵器。當族人死去,他們的靈會寄附於神像內,接受守靈人代為照料。若神像離地、離島、離祭地,其靈無處棲息,變為遊魂,影響天候與心神。其所到之處,災厄將至。」


我聽得心神震盪:「你是說……當年那場墜機,是因為……這神像?」

「不完全是。」她眼神嚴肅,語氣凝重,「但神像原本是鎮守這座島靈氣與平衡的一部分。你可以想像它像古老的地磁儀,一旦被強行搬離,整座島的靈與氣場會徹底錯亂,導致災難頻發。」

「所以莉歐……她曾經親手嘗試將它放回原位?」

「她可能就是那時候回到貨艙,刻下這三個字母——也許是警告,也許只是告別,在最後一刻留下希望。」

她的聲音突然低了下來,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。我看到她眼底那份難以言喻的悲傷,那份為母親與莉歐共同承擔的重擔,讓我不由自主地伸手,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,給予無聲的安慰。

「我母親的筆記中還記著一段傳說:

若神像離開三日,島上會開始出現『守靈試煉』——

這不只是外部的災難,更是對接觸者心靈的極致折磨。」


我身體一凜,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脊椎:「什麼意思?」

「如果你曾靠近神像太久,晚上會夢見它睜開眼。

那是一種信號——代表它已經選上你,成為它新的容器或宿主。」

她望向我,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,卻又像一根冰冷的針,猝然刺入我心:「你昨晚……夢見它了嗎?」

我想起昨夜那段朦朧卻異常真實的夢境——巨大的石像緩緩睜開眼,瞳孔中映出血色的天空,一個模糊的人影靜靜地站在我身後。

我輕輕點了點頭,喉嚨有些發緊。

她眼神一沉,臉色變得凝重:「那你現在,不只是來找人了——你已經被牽進來了。這是你的宿命。」


貨艙外忽然傳來樹枝斷裂的巨大聲響,以及若有似無的竊竊私語。

「走!」她猛地抓住我手臂,力道之大讓我吃驚。「朝藤蔓最密的地方去!那裡視線最差!」我幾乎是反射性地喊道,同時用空著的手推開幾根擋路的樹枝,為她開路。 我們立刻退回裂縫,一路狂奔,向著更深處的密林衝去。

我邊跑邊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尊石像——

它仍然一動不動,靜靜地矗立在那裡,卻彷彿在無聲地目送我們,瞳孔深處,隱約閃爍著一絲血色的微光。


我們奔逃過濕滑的山徑,泥濘的道路幾乎吞噬了我們的腳步,最後狼狽地摔進一處山谷溪床,才得以停下腳步,大口喘息。

「他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?」我喘著問,嗓子裡滿是泥土的腥味。

Isla 倚著濕冷的岩壁,眼神凝重,臉色蒼白。

「他們一直在監視貨艙。他們想要神像,但他們不明白……這東西是活的,它會選擇主人,也會反噬那些妄圖利用它的人。」


我望著她,心中充滿疑惑。

「你母親……也是因為這個才失聯的嗎?」

她沉默良久,然後輕輕點頭。

「她留下來,不是因為飛機失事讓她別無選擇,而是因為她選擇守護。這是她作為守靈人的責任。」


夜幕再次降臨,我們在山谷中找了個隱蔽的石洞躲避。火光微弱,在洞壁上投下搖曳的影子。Isla 倚著我,我們彼此沉默,只有火堆中木柴燃燒的劈啪聲。

我輕聲問:「你還記得莉歐的樣子嗎?」

「她有笑起來會歪一邊嘴角的習慣。」她說,語氣中帶著一絲懷念,「還會做一種很難聽的口琴聲,說那叫『旅行的號角』,每次吹完都沾沾自喜。」

我笑了笑,腦海中浮現莉歐那頑皮的笑容:「她也對我吹過那種鬼聲。每次都說那是招喚好運的聲音。」

我們同時笑了,那笑容卻都帶著一絲苦澀。然後她忽然低聲說:

「如果她還活著……她一定還在這島上。因為她答應過我母親,會一起守護。」


我望向火光跳動的洞口外,黑暗中隱約可見叢林的輪廓——而我心裡第一次感覺到:

這不只是尋人。

這是一場穿越記憶與詛咒的冒險。

而我,已經踏進了神靈的影子裡,無可避免。


第五章 睜眼的神靈

我們在石洞裡睡得很不安穩,潮濕與不安在空氣中瀰漫。


半夜,我又夢見那尊神像。這次它不再是靜止的,而是緩緩抬起頭,雙眼在黑暗中緩慢睜開,瞳孔深處是模糊的人臉與燃燒的火焰。

我想大喊,卻發不出任何聲音。整座島嶼在劇烈晃動,石像中有人影緩緩爬出,一個接著一個,像是從地底爬出的古老記憶,每一個都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。

其中一個影子停在我面前。

她沒有說話,只是輕輕吹出一聲極短、卻又無比清晰的——那個既熟悉又難聽的——旅行號角聲。那聲音帶著某種超越時間的呼喚,直擊我的靈魂。


我猛地驚醒,渾身冷汗淋漓。外頭天剛亮,林子中瀰漫著一層濃密的霧白,空氣冰冷而潮濕。

「做夢了?」Isla 的聲音從身旁傳來,帶著一絲了然。

我點點頭,沒有多說。她似乎早有所料,沒有再追問,只是默默地收拾著營地。


我們決定沿溪流再往山裡走。Isla 說那裡有個地方,或許是莉歐最後出現的隱秘地點,也是封印力量最為集中的核心。

「你怎麼知道她會去那裡?」我問,聲音帶著清晨的沙啞。

她轉頭望我,眼神深邃:「因為我母親最後的筆記,是她替她寫下的。那是她們共同的誓言。」

我愣住。

「你說莉歐和你母親……不只是見過,而且還一起行動?」

「不只是見過。她們曾是並肩作戰的夥伴。」Isla 的聲音帶著一絲驕傲,「我母親說,是莉歐救了她。莉歐擁有獨特的洞察力,能理解神像的古老語言。」


我們沿著逐漸收窄的溪流艱難穿行,四周植物濃密成牆,頭頂的天空幾乎被樹冠徹底遮蔽,只剩綠色的縫隙透出微弱的光線。

空氣變得異常涼爽,濕氣中夾帶著一種不尋常的沉重感,彷彿每一步都踏在古老的回音之上。


中午前,我們來到一處天然形成的圓形凹地。巨大的石塊堆疊成環狀,中心是一個低窪的祭壇結構。空地中央,有個像是被長年照料過的簡陋祭壇,上頭擺著幾塊岩片、一枚古樸的護符,以及一本被油布包裹的筆記本。

筆記本的封面,赫然寫著四個字:

封印日誌


Isla 輕輕撿起那本筆記,小心翼翼地翻開其中一頁。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,帶著莉歐特有的筆鋒。

「Anito已覺醒。它不再只是容器,它正在尋找下一個承載者。如果我還沒回來,請記得:不要讓它上船,不要離島,將它永遠封印於此。」

筆跡歪斜,像是被書寫者在極度疲憊或某種緊迫的狀態下倉促寫下。

下方,清晰地署名:

——L.I.O


Isla 看著那串字母,眼眶泛紅,淚水卻沒有流下,只是一種深深的理解與悲傷。

「她……真的還活著過。她完成了她母親的遺願。」


我們正打算搜尋更多線索,身後忽然傳來一道低沉而堅定的女聲:

「別動。」

我猛地回頭,一位中年女子靜靜地站在岩石後方,手持一枚與祭壇上相似的古老護符,眉眼間透著一股飽經風霜的堅毅。她衣著破舊,身形瘦削,但一張臉——那雙眼眸,赫然與Isla有著幾分相似。

Isla 愣在原地,眼神劇烈顫抖,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哭腔:

「……媽?」

女子點頭,眼角泛著盈盈淚光,卻掩不住激動。

「我以為再也見不到妳了。」

她慢慢走近,顫抖著伸出手,輕輕撫摸Isla的臉頰,然後將她緊緊摟進懷裡。

那個擁抱,像是穿越了十年的等待與沉默,一點一點拼湊回彼此生命中缺失的片段,溫暖而堅實。


她叫 Lara。十年前飛機迫降後,她選擇留下,因為她知道:一旦神像離島,詛咒就會如同瘟疫般蔓延,毀滅這片土地。

「莉歐和我曾一起守護封印。我教她畫符,她幫我運送石像,甚至試圖親自封印那份力量。」Lara 輕聲說,聲音因重逢的激動而沙啞,「但有天她說要引開那些掠寶者,把假的神像帶走……我就再也沒見過她。」

「她是為了救你?」我問。

「也是為了守住島。她明白這座島的命運與 Anito 息息相關。」

Lara 望著我,眼神深沉而充滿智慧。

「現在,我們得完成她未完成的事。這是我們共同的責任。」


那晚,我們在簡易的營火邊準備封印儀式所需的符咒與護圈物資。Lara 從祭壇底下取出一塊封存已久的封印石與幾張泛黃的符紙,聲音低沉而莊重,細心地說明著古老的儀式流程。Isla 在一旁默默抄寫著,筆尖沙沙作響,而我……則陷入了深深的思考。

「我真的能留下來嗎?」我問,感覺這一切都太過遙遠,卻又真實得可怕。

「你已經留下來了。」Isla 輕聲說,她的側臉在火光下顯得堅定而溫柔。

我點點頭。

Lara 忽然開口,她的聲音帶著一種古老的預知:「這東西不只是神靈,它會選擇人。如果它昨夜進了你夢裡,你已經無法完全脫身。命運已將你與這座島連結。」

我輕輕點頭,內心深處的掙扎逐漸平息。

「那我就留下來,至少……完成莉歐也會選擇的路。這是我們共同的旅程。」


深夜,當我們準備休息時,Isla 悄悄靠近我。

「謝謝你。」她輕聲說,聲音帶著一絲溫暖。

「為什麼?」我疑惑地問。

「因為你還願意相信莉歐可能活過,也相信我媽不是瘋子。你沒有像那些人一樣,輕易地放棄。」

我笑了笑,望向跳動的火光:「我相信你們,因為你們讓我想起我旅行的真正理由。不是為了逃避,而是為了理解,為了懂得更多。」

她忽然輕輕握住我的手,指尖微涼,卻傳來堅定的力量。那份微涼的觸感,伴隨著她手心的薄繭,讓我意識到她這些年來承受的重擔。我回握住她的手,感受著她那份看似纖細卻無比堅韌的生命力。

「你不會後悔來到這座島的。」


我沒有說話,只是微微用力,回握住她的手,感受著那份信任與連結。

遠處林中,一道幽微的手電光忽明忽滅。在那微弱的光束背後,有模糊的影子正在移動。是人?也或許是……某種難以名狀的存在,正悄然逼近。我們緊緊相握,像是在這無邊的黑暗中,尋求著彼此唯一的光源。

封印儀式,必須在天亮前完成。

而這座島上的聲音,已經開始清晰地醒來了。這一次,我不只有莉歐的呼喚,還有身旁這個女孩,她那份毫不動搖的守護。


第六章 島嶼的選擇

天色未亮,東方天際剛泛起魚肚白,我們便動身前往真正的封印地點。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濕氣與泥土的芬芳,伴隨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。


Lara 帶領我們繞過崎嶇的小徑,深入到島上最古老的區域——Sapang Laya 的心臟,

一座隱匿在濃密林蔭中的天然石谷。谷中遍布著苔蘚覆蓋的巨石,顯得古老而莊嚴。

「這裡原本是祭師居住的地方,也是封印儀式的唯一合法場地。」她邊走邊解釋,聲音在寂靜的谷中迴盪。

「合法?」我疑惑地問。

「對靈來說,地是界限。在錯的地方封印,它不認帳,也無法真正發揮力量。」


我們花了一上午時間準備儀式:Lara 仔細地重繪封印符陣,我和 Isla 則合力埋設鎮石,並清理中央主神像的位置。Lara 說,這一切必須在日落前完成,否則神像將會重新睜眼,力量便難以再控制。

我和 Isla 合力抬出那尊 Anito 神像,小心翼翼地將它安置於中央的祭壇上。神像仍然靜默無聲,但它散發出的氣場,卻如同無形的重力,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。

「莉歐曾幫我完成前兩次臨時封印。」Lara 輕撫著神像冰冷的石面,「但每次都撐不了太久,因為它需要永久的歸宿。」

「她最後一次離開,是為了引開那些妄圖竊取神像的掠寶者。她對我說:如果我沒回來,就幫我完成這個結尾,讓 Anito 歸於平靜。」

我望著她們,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,然後重重地點頭。

「今天,就讓我們替她完成。」


封印儀式進行到一半,遠方忽然傳來低沉的腳步聲與嘈雜的樹枝折斷聲。林間樹影搖晃,一群人影漸漸逼近。

Don Emilio,那個充滿威脅的身影,終於現身。

他披著漆黑的雨披,神情如島嶼的陰霾般沉重,在他身後,跟著三名手下,各自背著閃著寒光的工具與武器。他們的眼中都閃爍著對力量的貪婪。

「你們可真有毅力,我找你們找了整座島。」他低沉地說,聲音中帶著一絲玩味。

「你應該走了。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。」Lara 站起身,將 Isla 護在身後。

「我來,是拿回屬於我們家的東西。」Emilio 輕蔑地笑了笑,目光落在神像上,「我父親當年曾是『守靈人』,你知道嗎?他死前跟我說,這東西要鎖起來。可我知道,他錯了。真正的力量,在於釋放和掌控。」


他轉頭看向我,眼神中充滿了某種惡毒的優越感。

「你是莉歐的老朋友。我也見過她。她很有信念,只可惜,她選擇錯邊了。她愚蠢地想封印它,而不是駕馭它。」

我指節發白地握緊拳頭,怒火在胸中燃燒。

「她選擇留下,不是錯。她只是……不跟你走,不選擇你那條通往毀滅的路!」

Emilio 沒有生氣,只是搖了搖頭,嘲諷地笑了笑。

「那她死了,你還活著,差別就在這裡。活著,才能掌控一切。」


他命令一名手下靠近神像。那人從背包中掏出一塊包裹的斷片,準備觸碰。然而,當他靠近神像時,卻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驚叫,猛地甩開手中的物體,踉蹌後退。

「它在我腦子裡——眼睛!祂在看我!」他雙手抱頭,痛苦地尖叫著,眼神失去焦距。

他狂亂地跑入林中,尖叫聲在風中逐漸遠去,最後消失不見。


Emilio 的臉色陰沉,一言不發,轉頭看向第二名手下。

那人已經嚇得渾身顫抖,放下手中的工具,緩緩後退,聲音帶著哭腔:「老大……這東西不能碰……它會吃人,我不幹了……」

Emilio 冷哼一聲,拔出手槍,毫不遲疑地開火。

砰!

槍聲在谷中迴盪,男人應聲倒下,鮮血迅速染紅了泥土。


第三名手下呆立當場,雙目渙散,彷彿魂魄被抽走。他忽然像發瘋般跪下,朝著神像叩頭,口中喃喃唸出古老的菲律賓語,語氣中充滿了恐懼與乞求:「Anito… patawad… piliin mo ako…(Anito… 請原諒我… 請選擇我…)」

然而,他的身體突然僵住,雙眼上翻,整個人像被抽乾了靈魂,變成一具僵硬的石像。


Emilio 的嘴角勾起一絲病態的笑容,他慢慢走進封印圈。

「現在,輪到我了。」他張開雙臂,帶著一種狂熱的姿態,伸出手觸碰神像,「我來完成家族真正的使命——讓你甦醒,讓你跟我走,主宰這一切!」

Lara 驚叫:「退開!你這是在自取滅亡!」

Isla 舉起護符,想要阻止,但太遲了。

Emilio 的手,帶著一股勢在必得的狂妄,貼上了神像冰冷的額頭。


轟隆!

一道耀眼的光柱自神像頂端直衝雲霄,將整座山林照得亮如白晝。狂暴的能量炸裂開來,空氣劇烈震顫,周圍的草木應聲倒伏,泥土與塵埃漫天飛揚。

Emilio 整個人被定格在光柱中,他的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石化般龜裂,眼神中從狂熱變為極度的驚恐與不解。

「我……我是你選中的人……!」他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嘶吼,聲音被光柱吞噬。


就在光柱將Emilio徹底吞噬的瞬間,那尊古老的神像竟緩緩睜開雙眼——在它漆黑的瞳仁深處,我分明看見了莉歐那雙帶著淺笑的眼睛。那不是恐懼,而是一種深遠的平靜。

接著,Emilio 的身體在光柱中徹底炸裂成無數碎石與塵埃,什麼也沒留下,彷彿他從未存在過。


狂風漸止,光柱消散。一切歸於沉寂。

Lara、Isla 與我同時跪下,雙手按住地上古老的護符,齊聲唸出莉歐筆記中記載的封咒。

神像緩緩閉上雙眼,安靜地落座於封印中心的祭壇上。它再次歸於沉寂,卻不再帶著那股壓抑的氣場。

一切,終於完成。一場持續了十年的錯誤,在這一刻得到修正。


傍晚,回程路上,夕陽的餘暉透過林葉,灑落斑駁的光影。林間的空氣異常清新,彷彿連空氣都經過了淨化。

「你會留下嗎?」我輕聲問 Isla,看著她被陽光染紅的側臉。

Isla 望向遠處被森林環繞的封印地點,然後轉過頭,眼神堅定。

「這裡是我母親的責任,現在也是我的。這是我的家,也是我選擇的歸宿。」


我點點頭,心中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釋然。

「那我就回去,把莉歐的故事說給世界聽。讓更多人知道,有些真相,不該被遺忘。」

她看著我,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,輕聲說:「閉上眼。」

我照做。

她輕輕地吻了我。那是一個短暫卻深刻的吻,沒有隻字片語,只有海風輕拂的沙沙聲,以及我們彼此狂亂卻又真實的心跳。那個吻,像是一種無聲的承諾,將這座島嶼的秘密,以及我們的連結,永遠烙印在我心底。


回到港口時,我站在船尾,看著薄荷島的輪廓在夕陽中逐漸遠去,被海霧漸漸吞噬。

風中,我彷彿又聽到那聲熟悉的旅行號角。這次不再是夢境中的模糊,而是清晰地迴盪在耳畔,帶著一種解脫後的輕鬆與豁達。

莉歐,你該知道:我們完成了你未完成的事了。

你守住了島,我會守住你的故事。

這份連結,不會因距離而斷。


第七章《聲音仍在》

回到台北後的第一個清晨,我是在店裡醒來的。陽光透過大片玻璃窗灑進來,將 Ontheway Cafe 照得通透明亮。磨豆機發出熟悉的低鳴聲,手沖壺裡水線穩定落下,空氣中飄著淺焙豆獨有的果酸與木質香。


我坐在我那張習慣靠牆寫字的座位上,面前的筆記本上,赫然寫著「薄荷島」三個字。筆尖輕輕劃過,在下方寫上「完結」。

我從沒跟客人講過那段驚心動魄的故事。

有時會有人指著牆上那張我與莉歐年輕時,在菲律賓無名海岸拍下的泛黃照片問:「這是哪裡的海灘?看起來很美。」

我只是笑笑,輕描淡寫地說:「一個很遠的地方。」

他們不會再追問,這很好。因為有些故事,是寫給懂得停下來喝一杯、也懂得傾聽世界聲音的人聽的。


有一整週,我反覆夢見莉歐。

她坐在戶外的木椅上,喝著冰美式,台北的陽光曬得她額頭發亮。她仍是那副慣常的壞笑模樣,帶著一絲狡黠,一邊吹著她那讓人生厭、卻又無比熟悉的旅行號角,一邊看我擦拭著桌子,眼神中充滿鼓勵。

「你現在變成咖啡師了?」她笑問,聲音帶著清脆的笑意。

我笑著回應:「比跟你爬山安全多了。而且,這裡有溫度,有故事。」

她舉起杯,杯中冰塊輕晃,清脆作響。她說:「你找到了島,現在也得學會留下。用你的方式,繼續旅程。」


我在店裡角落的小旅行櫃中,擺放了那次從島上帶回來的幾塊石片、那本被塑膠保護的筆記複本,以及莉歐留下的護符。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,但總有人會停下腳步,好奇地看上幾眼。它們靜靜地訴說著一段無聲的歷史。


有一次,一個看起來像大學生的陌生女孩,好奇地指著那些物品問我:「這些是你旅行帶回來的紀念品嗎?感覺很有故事。」

我點點頭:「嗯,一段聽起來像小說的記憶。」

她笑說:「那你下次去旅行,記得寄張明信片回來。」

我回答她,目光落在莉歐的護符上:「如果有明信片,我只寄給能相信夢會說話、也相信世界不止一種版本的人。」


當夜深,最後的客人散去,店裡的音樂關掉的那一刻,我偶爾會聽見。

像是某人用口哨輕輕吹了一聲低低的、難聽的號角聲——然後一陣微風從玻璃門的縫隙中穿進來,輕柔地吹動風鈴,發出清脆的微響。

我知道,那並非幻覺。那是這趟穿越時間與記憶的旅程,留下的最真實回音。是莉歐的祝福,也是這座島嶼永恆的低語。


這裡是 Ontheway Cafe。

一間讓你在「路上」的咖啡店。

一段還在繼續的故事。

莉歐,你守著島,我守著這裡。

等下一位旅人,也聽見那聲音,開啟屬於他們自己的篇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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